病例病例分享|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遇到一个病例：

当时我轮转妇科，她正好住我们床上，30岁，因为妊娠合并盆腔肿物来的

那时她大概停经3+月，多次孕检彩超提示左附件区有个10来公分大小的肿物，持续存在，内见中等回声分割及结节样中等回声

已经到了孕中期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术前肿标等指标基本正常，除了轻微的孕吐反应和高到离谱的雌激素，她和寻常孕妇无异

初步诊断左卵巢囊肿的可能性较大，就上台开腹了

手术当天我没上台，在病房里忙活

忽然就听见微信工作群里叮叮咚咚传来消息

“术中快速（病理）报的是粘液性癌！”

照片中简简单单四个字，自信明了

一改往日病理科黏糊的风格

病房所有人都大吸一口冷气，隔壁组有人开始翻看她的病历：30岁，怀孕，卵巢癌……

在场无人不感叹这罕见的悲剧

幸亏主刀经验丰富，术中一开始就遵循着“无瘤原则”的方式处理，减少肿瘤播散

因为病号打的腰硬麻醉，人是清醒的

于是便充分谈话，和她谈，和她对象谈，打电话夫妻俩谈，甚至最后让家属换上洗手衣，领来手术室面谈

我们的建议是优先考虑母亲的生命安全，终止妊娠，继续妊娠的风险大，结局难以预料

但最终，还是尊重了患方意见，仅做了姑息性手术，切了患侧附件，留取腹水及对侧卵巢及部分大网膜活检标本，匆匆关腹

后来听谈话的老师说，原来她是二婚，这是她和现夫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重大

当然这里不是暗讽她对象只把她看成生育机器、草菅人命等等

现夫对她平常体贴照顾

这是两人共同的决定

从此，我们妇科查房的任务就多了一项——听胎心！

每天主任、主治、住院医们在病床前围成一个圈

“小美 我怎么听不到她的胎心，你来找找看”于是老师们轮流在她肚皮上找位置听胎心

大家都很关心她和胎儿的情况

欣慰的是“她们”状态一直良好，按时出院了临走前我们叮嘱家属去病理科借上切片，去北京的大医院会会诊

十数天的住院期间里，她术后的换药基本都是研究生的我操办的

外科手术的换药耗时说长也不短，平常我都习惯和病号简单聊聊，问这样轻压痛不痛，切口还有几天拆线等等

但每次给她换药时我就哽住 喉咙紧得厉害

她总是面无表情地躺着，心里想着些什么？正处于“确诊癌症五阶段”哪个时辰？我不得而知

好像不开口说点什么不合适，又好像说点什么都不合适

我的对面好像站立着一尊巨大、严肃的命运之神，默默盯着我

面对这逼仄的压迫感和无形的悲烈，我只能弓腰匍匐

五个月后，我转到了产科

有天主任说门诊上约了个快足月的卵巢癌的病号，嘱咐提前准备好病历资料，请上MDT（多学科会诊）

我心想卵巢癌来住产科？真是少见

她来的那天病房忙得不可开交，我甚至都没看得上她一眼

直到MDT上妇科老师介绍她一期手术的情况，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她！

所中途历经诸多坎坷，她最终还是迎来了这场大手术——剖宫产+全面分期术

手术名称多到连麻醉记录单都写不开的那种

那天，产科、妇科、胃肠外科的主任们连番登场

从切皮到缝皮，主任的手里就没离开过把式

不用废话 我不够上台的

不过这次作为机动人员，一直在台下观摩并记录着手术过程

有时术中视野不清晰，得搬块踏板来

历经5个多小时，手术结束了，母女平安

主任下台后扶着腰打趣，好久没站过这么长的“剖宫产手术”了

术后病理出来了！

切下的子宫和附件中没有发现转移病灶，清扫的淋巴结也非常干净

她的孩子在儿科观察几天也转回来了

主任喜不自禁地说：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幸运儿

妊娠期卵巢恶性肿瘤的预后相比非孕期要好

主任包括我们每天都对她照顾有加

术后抗凝、复查指标、输白蛋白、肠内营养、升级抗生素等等不必多说

连换药主任都亲自盯着

然而，极力避免但预料中的事还是发生了——脂肪液化

当黄油样黏稠的液体从切口处迸裂，直喷向副高衣领的那一刻使所有人猝不及防（当时暗暗感叹隔离衣真顶用 以后一定要扣好扣子）

咱哪见过这场面，懵了

副高细细清创引流后，略狼狈地告诉家属去超市买点白糖，出院要延后了

于是，每天换药的人员配置又变了，我交出了换药镊，左迁为给创口打光的“二助”

主任每天给腹部深达腹直肌前鞘，长约4cm的大窟窿双氧水冲洗

双氧水一接触到创口就滋滋作响 翻腾不休

如同滴在火炭上的糖

她只是闭眼，使劲抿着嘴，脸鼓鼓的

冲洗后还没完，主任依旧“心狠手辣”地拿着手术刀片清理腔隙内坏死的组织

刀片刮在坏死组织上发出“哧哧哧”的声音，像拿指甲在划黑板

我的心在抽搐

主任刮到组织处开始渗血才停，说这才表明此处有新生血管，以后才能生发出新鲜肉芽组织，对合伤口

家属听到动静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被她撵了回去“哎妈，你别看，再瘆着你”

整个过程她没有喊停，没有对抗

只是在某个操作中偶尔挤出个“疼”字

身体依旧老老实实的固定在床上 连抽搐都不曾

我想，昔日关公“刮骨疗毒”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可是一个刚经历了大手术，身体虚弱的产妇！

清完创后，主任让把买来的白砂糖精准地洒进创口，一层层的填满

后来师兄告诉我 白糖对脂肪液化创口有奇效

兼有干燥、抑菌、营养、黏合等作用

相传战场上医疗物资紧缺，就拿白糖填塞

主任填完糖，敷好创口，告诉家属敷料若湿透就叫我们换药

果然第二天，切口深部已明显能看出有对合的趋势

辅料上不知是融化的糖水还是组织渗液

浸透了数层纱布

主任又来“刮骨疗毒”了，还和昨天一样

然后第二天是副高来，也和前天一样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偶尔一天的间隙，我也能得到机会给她简单换换敷料

这次，我能和她简单说上话，聊聊病情

我说你住妇科的时候我也在

你还记得吗？我们每天查房拿着多普勒给你听胎心

她说嗯，看见你有印象，感觉见过

有时，我盯着她的切口在想她每天会是什么感觉

糖水时刻舔舐着她的切口，肉芽组织时刻在“生根发芽”，是痒还是痛的感觉？

晚上能翻身吗？身边的孩儿在吵闹吃奶，能睡得好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太过残酷 我永远无法问出

只记得那天亲自换完敷料后

我肿着发红的眼睛对她说

“你真坚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