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5.毕业选择
声明:
本人是一名神经科医生,也是丁香园的资深潜水战友,多年来从丁香园获益无数;
近几年创作了一部长篇医疗现实主义小说(内容全部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病历故事或者对年轻医生的成长会有所裨益,算是生活场景化的疑难案例教学;
部分医院灰暗色系描述可能会引发读者不适,请多看到主人公追求光明的一面;
体裁不属于爽文,没有金手指,不适合发在阅读网站上,所以经过与版主以及客服沟通后,选择连载于丁香园的心情驿站与神经内外板块,以飨读者,也算我对丁香园的一点回报。
周一、周五更新一次,每次更新,会在标题上提示已经更新的章节。前几章交代背景,第十章开始引入疑难病例,展示主角医疗线的成长。
插图是AI生成的,如涉及版权请与我联系。
故事有三条线,主线是医疗线,两条副线是男主的家庭线与职场线
本人保留全部文字版权,转载时必须标明作者与出处。
正文开始:
1.首次夜班
2005年7月的一个夜晚,汉医二院神经内科三病区病房走廊的电子钟指向凌晨一点,林修远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值班室里消毒水混着冷汗的气味直冲自己的鼻腔,直到目前,病房还算平稳,修远恐惧的内心似乎也跟着病房的节奏稳定了一些。这是他博士毕业到这家医院参加工作后,第一次独立值夜班。
医生值班室对面就是一间小型ICU,里面住着5名危重病人,生命体征都很不稳定,给人一种随时会告别这个世界的感觉。尽管隔着两扇门,监护仪和呼吸机此起彼伏的警报声依旧可以穿透门缝清晰地飘进修远的耳中。修远坐在值班室里,眼前摆着一本《哈里森神经病学》,却一个字儿也没能读进去。今晚的值班护士王雪倩天使面孔,魔鬼身材,是三病区的科花,修远半个月前入科时惊鸿一瞥之下曾惊为天人,暗想如此美貌的小天仙,当护士有些可惜了。不过今晚小天仙很明显别想有机会平卧休息了,估计2万步是打不住的,修远内心祈祷夜班之神能够眷顾自己,危重患者都能至少平安到早上八点,又不自觉地盯着值班表上自己的名字有些发愣。

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从小学到现在,读了23年书,今年已经30岁的林修远,结婚前靠父母养,结婚后靠老婆养,眼下应该还要再等两周才可能拿到人生第一笔收入。有时,看着一些已经筹划孩子在哪个学区就读的同学,修远就有些羡慕嫉妒恨,感觉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陪着实验室的小白鼠度过,似乎还不如拿去喂了狗。
不过此时令林修远痛苦的,暂时还不是那遥不可及的收入,而是多年辛苦获得的博士头衔,在这个残酷的夜班面前,反而像块烫手山芋。此时,只怕是一个实习医生,处理起临床事务,可能都会比修远熟练一些。因为修远硕士三年和博士三年,基本上都在实验室里耗着,并没有真正去临床摔打过,知道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林修远是中学乃至大学中一路考试以高分过关斩将,获得令人艳羡学历的人,那些年他也确实因此志得意满过一段时间。可此时那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生理、生化、药理学知识点,在眼前这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夜班面前,就变得像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又无所依靠。
好在二线医生莫文俊是科里公认的临床高手,只是据说他人情世故太不擅长,遇到自己不爽的事情,从来都是先喷完了再去收拾残局和打扫战场,又总是懒得写文章做科研。今年已经四十七岁“高龄”了,但去年才苦呵呵的勉强过了副高。此刻莫文俊就在走廊尽头的专家办公室里呼呼大睡,林修远内心很感激科室主任郑耀光当初坚持的二线医生也必须守在科里的制度,却还没有留意到科里几个二线医生与郑主任之间微妙的关系。
林修远入科半个月以来,莫文俊显然已经看出来修远的底细,林修远显然也看出来莫文俊看出来自己的底细。今天一早,莫文俊就警告过修远,晚间夜班没事儿休得滋扰,否则要他好看。但心里实在没底时,自然顾不得看莫文俊的脸色,厚着脸皮摇人就是,大不了过后再腆着脸赔几句好话。此时既然无心读书,先去各个病房里转一圈儿,以免值班护士王雪倩看着修远心理不平衡,再说急诊内科值班的主诊医生杜江梅刚才给科里打来电话,说要给收治上来一个“只是来时走路不太好的,你们要不放心可以考虑住在重症病房”的老年女性。林修远刚才就正对着书本,温习那些大学时诊断学里背的不太熟的各种异常步态。
此时,病区走廊的门突然被一群人用力推开,三五个人簇拥着一辆担架车冲进病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面色异常难看的躺在担架上,四肢软得像是被抽了骨头的绵羊,一动不能动,鼻孔还插着一个绿色的氧气管,身体上平放着一个半瘪的氧气袋。病人神志似乎还算清楚,但嘴唇轻微动了动,却难以发出清晰的声音。林修远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到自己明显地出现了两次心脏的期前收缩。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上周自己的上级大夫郝月仙看到全院排班表后就跟他讲过,急诊科杜江梅大夫描述病情一向言辞准确,但沟通起来一定要全面细致周到,当时自己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就真的体会了,这个患者也许真的来时只是走路不太好,但这会儿明显是全身都太不好。“难怪轻描淡写地说住在重症,这个老娘们,到了儿也没放过我这个新兵蛋子!”林修远恨恨地想。

担架旁边的老年男人应该就是患者丈夫,看上去还算镇定:“她十年前就得过这个什么巴黎综合征,输过那个、那个球蛋白,上午还只是有些腿软,她非僵着不想来医院,傍晚还是搀着下出租走进医院的,这会儿就有些喘不上气儿了……”
林修远手下的笔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在病历纸上戳出个黑洞。他说的应该是格林巴利综合征——这个拗口的名字突然从记忆里蹦出来。当年教科书里说它的发病机制是免疫系统错把周围神经当敌人攻击,典型症状就是急性对称性肢体瘫痪,严重时甚至因为无力呼吸死亡。可眼前的老太太呼吸急促却还能勉强含糊说话,在修远的眼里,似乎和“呼吸肌麻痹”的危重描述暂时沾不上边。
“别着急,连上心电监护,先查下血气,争取明早就做个腰椎穿刺和肌电图。”林修远故作镇定地开医嘱,全然没注意护士王雪倩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带着凉意的听诊器贴上患者胸口,修远才惊觉那逐渐减弱的呼吸音,像极了夜幕沉沉时渐熄的篝火。监护仪屏幕上的血氧饱和度像断线风筝般坠向65%。修远的脑袋“嗡”的就大了,刚才装出的大瓣蒜瞬间碎成了蒜末,赶紧冲到莫文俊休息的专家室,重重地敲起门,把一脸倦意加一脸怒气的莫文俊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等莫文俊拉着脸看了病人后,怒气反而明显消散了一些,看来他没觉得修远是小题大做。“一天之内四肢进展性软瘫,双侧周围性面瘫,呼吸困难,十年前有格林巴利病史——你还没有告病危哪?”修远这才明白为什么患者说不清楚话,原来她还有双侧面瘫,说话漏风得厉害。“签病危通知,签知情同意,做好抢救准备,通知麻醉科立刻来气管插管,上呼吸机,再赶紧拉个心电图,问下急诊药房有没有备用的人血免疫球蛋白,把家属叫来我跟他们口头先交代下,以后急诊科给收治患者时,你最好动动娇贵的两条腿,亲自先去看看,累不死人的。还有,问问心内科今晚谁值班,叫个靠谱的会诊医生过来…”林修远被莫文俊一连串夹枪带棒的机枪似的指令加指责搞得找不着北,又不敢说自己还没完全记清楚所有的注意事项。
抢救车推来的金属撞击声里,修远机械地背诵着治疗指南:“免疫球蛋白0.4g/kg连用5天,必要时血浆置换……”可当麻醉科值班医生急匆匆地赶到病房时,发现面罩吸氧的患者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此时心电监护仪在频频报警,屏幕上的那条曲线,即使不懂医的家属也看出来,患者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心律不齐。
呼吸机开始工作的嗡鸣声中,患者的老公突然抓住修远的手腕:“大夫,十年前虽然重,但很快就恢复得不错,这次也没问题吧?”他指甲几乎掐进修远肉里,林修远觉得很难面对他——重症的格林巴利患者,尤其是合并自主神经功能紊乱时,随时可能心搏骤停。轻轻推开他的手,让他去找莫文俊问病情,自己走进病房给麻醉医生打下手。
等麻醉科做完气管插管离去后,王雪倩帮着修远接上了呼吸机,血氧饱和度果然好了一些。林修远给心内科打电话要了急会诊后,依然呆呆地盯着监护仪上宽大畸形的QRS波,一时间不敢离开。恍惚间莫文俊在走廊里向家属交代病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免疫细胞这会儿就像电影里的正常人,在病毒或细菌的作用下,变成了丧尸吸血鬼,正在摧毁她的神经髓鞘和轴索……”莫文俊自以为通俗的比喻,患者家属其实还是没太听懂。却让林修远想起老乡们说的“鬼上身”,也许医学是神学的具象,神学是医学的抽象。虽然是酷暑的夏夜,病房里却像吹入一股寒流,林修远竟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走廊里的莫文俊的声音继续传来,伴随着家属隐约地啜泣:“呼吸肌麻痹是可以辅助通气的,但看上去支配心脏的自主神经也受累严重了,坦率地将我觉得患者恐怕是过不来了……”
“心电平了!”王雪倩尖利地喊了一嗓子,让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瞬间寒毛立了起来。林修远一瞬间,真不晓得该去跪倒膜拜莫文俊精湛的专业,还是该去跳起来撕烂他开过光的乌鸦嘴,但可以肯定王雪倩是下辈子都不想跟自己对夜班了。“推肾上腺素!”监护仪一阵阵尖锐的报警声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林修远扑上去用力地做心肺复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规范一些,能感觉到患者的肋骨在自己的掌下发出枯枝般断裂的脆响,仿佛一个打碎的瓷瓶碎片在互相摩擦。心内科的值班医生陆承渊此时也匆匆赶了过来,一看这副场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跟莫文俊打了个招呼,说会诊已经没有意义,便转身而去。
半个小时后,精疲力竭的林修远一身臭汗,全身酸软,动作早已变形,依然在茫然无措地做着胸外按压。倒是王雪倩还沉着些,揪了揪修远的白大褂,推过心电图机,拉出一份平直的心电图,递给家属看过后,收起所有医疗设备,带着林修远默默地离开了病房,去通知太平间过来接后边的活儿。相邻病房的几位患者和家属,都识趣地带着惊恐的眼神,躲在30米开外的病房大厅,远远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莫文俊此刻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面无表情,不悲不喜,悠闲地端着保温杯,居然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放了些龙井,又去开水房接了杯热水,才又缓缓地跺着八字步,回专家室去继续补觉。

此时,第一缕晨光已经破晓,林修远隔着安全通道的玻璃,能看到消防梯台阶上一堆烟头,此时去宣讲医院禁止吸烟显然不合时宜。子女们之间的哭喊从消防梯穿透防火门:“上次不是治好了吗,爸不是说输五次血蛋白就能好吗…”林修远站在住院部21楼值班室的窗前,打开窗户,眼神呆滞地望着城市的天际线,这一天风很大,白大褂衣角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能看到医院门诊部边上银色的围栏,而修远的心理围栏,也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里永远留下了第一道血色豁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