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学生直面亲人的病痛与离世(二)
前情提要:
当医学生直面亲人的病痛与离世(一):
(三篇随笔,分成三次发;此为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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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 在春分,爷爷去世当天的推文:
「好久没更新,在这段沉寂的时间里,太阳把黑暗一点一点推远,如今昼夜双方已旗鼓相当;白昼还将驶着阿波罗的马车继续追击、扩张地盘,直到六月最灿烂的日子降临。
世界运转照常,可是总会有掉队者耗尽力气,从此与我们一别就是一生。
生命那么顽强,却又何其脆弱。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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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2:2023.4 写在爷爷去世一个月后
……三月初的推文里,我说姥爷姥姥暂且挣脱了上一个寒冬,我们总算积攒起了情意和勇气;谁曾想,就在写下那些庆祝阶段性胜利的言辞后不到二十天,我的爷爷,没能迎来2023年的春分。
从爷爷被发现症状到离世,实在是太快太快;其中来龙去脉不好在这里展开讲,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甚至父母亦对整个过程知晓寥寥。这是疾病蓄谋已久的突袭,等倦怠而纯朴的人们反应过来,才发现连迎战的机会都失去了。
我从未去过爷爷那边的老家,尽管那是我的祖籍所在地;一串全然陌生的地址印在户口页上,字比纸轻。先前,爷爷奶奶他们老一辈人不怎么喜欢女孩,因而在我二十二年的记忆里,爷爷好像只是嘈杂信号里的几声呼唤,由我听不懂的方言构成,来自父亲拨去的、与我无关的电话。直到爷爷仙逝,我都没有和他见过面,更遑论交流;村中有些习俗讲,未婚的孙女不参加葬礼,至此,我的人生,和爷爷的一辈子,岔开了以前与今后的所有交集。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的最后一个故事,有段描述和我们家的状况有点像啊,叙事者的奶奶亦是苦命多年,“生命诸多的段落中,即使单调如死亡,作为其执行者的种种角色也变换过很多次”;而叙事者本人,“只能通过重塑的画面去了解爷爷的人生与死亡。我能见到冰雪,以及热血如何在冰雪上结成一层硬壳,热血里还掺着甜酒,当时的变化肯定如同煮开了的甜树汁泼在冬雪上”。
很遗憾,我没能亲临送行现场,没能远远望上一眼那个据说“我父亲和他一模一样”的、高大暴躁的老者;心中更多还是难过,那是一种面向普世的悲哀。深知爷爷去世并非意外,相反,这件事拉开了告别之途的帷幕——行至二十多岁的年纪,总要明白,生离死别距我们,真的真的不远了。我的母亲陪爷爷走完最后一程,她目睹了人临终的回光返照状态:浮肿的躯体极度烦躁,在恒温的病房里热得完全盖不住一丁点布料;那是器官携着机能,拼尽全力的放手一搏,是对人世间最后的求而不得,近乎恐怖。——是的,恐怖,这是个有些不敬的词,可现实更无情,无论对于患者,还是陪护者,皆悚然如此。
爷爷最后的两天在省会著名三甲医院度过,然而高水平医疗仍然无力阻止生命的疾速凋亡。日历往前拨几页,其实那时疾病就已掌控了他的全身,人消瘦得脱相,咳嗽到躺不下,寝食难安。治或不治、能延续多长时间,没有很大区别,每分每秒都是折磨,家属和患者一并受罪。
如果我国也可以推广《亲爱的生命》中提到的疗养院就好了——当作者的父亲意识到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便开始规划各种“人生的最后一次”,住进疗养院接受关怀治疗,以便舒服、体面地谢幕。然而,以目前的社会状况,再考虑个体的经济能力,这样的模式仍遥不可及,只好尽多地以家人的单薄力量,抚慰老人直至最终的一刻。
可是,怎样才算把“尽孝”做到极致了呢?总有不甘与懊悔,长久缠绕陪伴者的身心。这就又回到上一篇里探讨过的话题,关于“问心无愧”。我说,这几个月经历了这么多事,陪护姥爷姥姥又送别爷爷,对于家属而言,那些无力、内疚或其他情感不可避免,甚至成为余生不会消散的阴影;再怎样“问心无愧”,当事者总会留下近乎贪婪的遗憾,想着“如果我再早一点来、如果再抢救一下,说不定……”,被种种假设反复伤害。母亲宽慰我,“不是这样的,离去的亲人也希望我们幸福地生活,不要太沉重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坦然接受面对。”也许我还是太年轻,将不该看得太重的事情看得似有千钧。
而在爷爷生病逝世这一情境中,以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其实并没有资格去指点这些,遥远的悲哀无声胜有声。那悲哀如水般淌啊淌,浸透了面前雾气连天的长路,浸透了身边的爱恨,浸透了背后忽然熄灭的孩提时代。
又想到年初陪护姥姥时,我往身上捆满了诗歌、哲学和宗教学,管他深的浅的、熟悉的陌生的,不论看不看得懂,都反复反复读;一丛一丛的字句虽似稻草,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坚实的武装。若是没有它们,我大概撑不到今天。
这些令人戚戚然惶惶然的经历还有余震:愈发意识到,自己对病房里——乃至医院里的一切,或多或少形成了类似PTSD的反应。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惧怕深夜空旷的走廊与灯光昏黄的护士站,惧怕头顶冷酷的电子表;等到回北京开学上课,一听到老师讲手术、讲各种治疗器械及其用法,耳畔总会回荡起掺杂着心电监护仪报警音的喘息声;去住院部见习,走进那种氛围,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发麻,如履薄冰。我也不清楚这是在恐惧什么,也许根源是太害怕失去,于是在面对特定与相似的环境时,难免紧张得草木皆兵。
后来,非常庆幸的是,翻开了《悲伤的力量》一书。那些精妙的句子或许是带着使命来拯救我的吧。它们直击灵魂,温柔却犀利,让我明白自己的境遇并不孤绝,思绪里的结被梳开了几缕:
“……我们抬头望见的依旧是病痛与死亡发生前的那一片天空,但镜中的自己已然改变。看着自己的照片,我们会对曾经的天真笑容感到讶异。”就像我上个月所说,过去成了咖啡馆墙上的糖果色字条,那些平凡的内容如今看来却幸福单纯得令人吃惊。我们仿佛在一夜间成长甚至衰老。
拿自己三载谷雨节气告别春天的三篇随笔做个小对比,就能看出其间的差异:2021年歌颂四月,怀想遥远的已故诗人,但主旨仍是“听从生命的涌动和声响,好好写作,认真生长”,字里行间那腾腾生机怎么也压不住;2022年,正好在家乡闲散地上网课,可以在周末那么庄重地寻花等雨,见花如见青春盛放;2023年,今年,赏花却赏出了残忍的意味:某天放学后临时起意,去一条小河沟旁看了山桃。本想预约公园门票,但还是没能成行,直到所有春花都败了。没料到随心而动时的一瞥,就成了今年最后一次与繁花庄严的相会。大家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我发现的是,这不对啊,人还是当年的人,花朵的躯体与记忆却消散了一轮又一轮,花的后代还会在下一个三四月笑傲春风,但它们已不是我去年的旧友。在花期,在人间,彼此皆是见一面少一面,不知何时就碰完了最后一面……
书中还有几段话:“死亡是巨大的揭示者,它迫使暗藏的裂纹和潜伏的秘密走向公开,它让我们意识到身边亲近的人对我们有多么重要……”“死亡终结了生命,但它没有终结一段关系,而幸存者往往要奋力解决看似无法解决的矛盾。”——太对了。藉由疾病与生死的契机,我才第一次直面两个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部分。可惜在此只能隐晦说说,或用象征来表现:老人生病与去世,犹如一根立柱坍圮,华丽的顶棚被掀开豁口,瓦片与装潢纷纷掉落,雨水掩不住腾起的尘灰。暖阳高照之处,亦紧跟着阴影。冰火相连,内心在这不断的拉扯中,逐渐变冷、变韧。
在联结生死的钢丝上行走,俯首看脚下的深谷,是沤了四五十年的怨与嫌。它们不可能涣然冰释不留痕迹,但我们可以绕行于此,去开垦新的山坡。“作为一个人,我们拥有多重关系,要同时把握我们过去的和现在的爱。解决悲伤问题不是回到以前的生活,因为没有回头路……是找到一种新的常态。”
母亲也告诉我,不必过分在意这一系列事情,更不要自责。爷爷过了八十岁,没受太久病痛的苦,人们都说他的葬礼是“喜丧”;姥爷姥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亲人,就算天塌下来,其他亲属都得一起来扛。珍惜眼前人,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一观点又与《在你们离开以前》的几段表达不谋而合,“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一次靠近彼此的机会。相互挂念的人,在死生面前再一次体会相依为命的意义”;“要懂得,在活着的时候成全自己”。是啊——生老病死确实是大事,但活着的人最为重要。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自然规律不可逆转;宽容他人,更意味着放过自己,让生者安心又轻盈地解脱于思维反刍之痛,坦坦荡荡面向前方,对当下与未来一同倍加怜惜。
“悲伤有自己的动力……它会因时而变,我们也会因它而变。”
(未完待续)
最后编辑于 2023-08-23 · 浏览 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