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学生直面亲人的病痛与离世(一)

概括/前情提要:
2023——这一年春天的雷暴,没有将我们轻轻放过:
1月,姥爷姥姥双双患上xin-guan肺炎
2月,姥姥查出结肠癌,行右半结肠切除术
3月,爷爷因肺癌去世
6月,姥姥肺结核复发,治疗至今
这些事情发生时我还没有进临床 ,
最先迎接的生老病死之考验,
竟然来自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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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践、阅读与思考之中自救自渡,
几番挣扎,终获释然。
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分享于此,
与各位共勉。
(三篇随笔,分成三次发;此为第一篇。
这三篇文皆首发于我的公众号「送信途中有雨落成雪」,有修改和删节;
期待诸位的关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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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1:2023.3 写在姥姥手术之后
……该怎么记述这刚刚远去的冬季呢?已经忘记了曾有几场雪来过。《寒风吹彻》的开头,我都快背下来了,此时它在脑中叮当作响——“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还不到二十二岁,却已在这个难熬的冬天里,无暇再赏雪了。去年,目光从未离开过春风秋月,即便仍过着烟火生活,也关心天空与大地胜过关心其他一切俗事,不语粮食和蔬菜。而今年,二月交接到三月,是一次突兀的跳跃,不免让人怀疑生命的卡牌被凭空抽走了几片。
——疾病的巨拳击倒了姥爷姥姥。
没有什么侥幸,一沓诊断给全家判下严刑;他们的岁月遇上暴风雪,身骨被寒风吹透,而我必须严阵以待。往医院跑,一趟又一趟,奔波将近一个月,体感上如好些年的沧桑。人来到医院就会降智,这话是真的,我们迷迷瞪瞪跟着医生的指令走,盘桓在诊室、收费处、仪器之间;大厅宽敞亮堂,设施便利无碍,却还是如迷宫般困惑众生。
忽然有些记忆的孤篇翻涌心上,那是在2013年,姥爷突发脑出血,当年的我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姥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意识不清,而老舅和母亲轮班送饭的身影成了那段生活的背景色。十年前我太小,什么忙也没有帮到;现在却终于扛起了反抗疾病的第一线,带着姥爷姥姥从就诊到检查,再从入院到签字,算是预演了医学生未来的日常。作为家中唯一和医学沾点边的人,在生死之交处冲锋陷阵的任务自然归了我;尽管我还是个本科菜鶸,也不是在见习的医院主场作战,但毕竟自己和医疗相关的事物也是熟人了,在交流时能够使用更精准的表达方式以提高效率,并理解与包容繁忙拥挤的医院、共情于疲惫的医护工作者。
曾写道“每学到一种疾病,眼前都会多多少少浮现出真人病例来。每一份报告、每一道题,都来自一场本该多么鲜活的人生,其千般万般悲欢离合啊,只是我们已无从得知。试问,我们,该如何对得起他们?”初披白袍的少年总是意气腾云,然而当我以病人家属的身份,或站在病榻前,或蜷缩于陪床折叠椅,或心急火燎跑向护士站,心境便截然不同了。
姥爷基本痊愈后,姥姥又入院并接受手术,从2月4日到14日,我全程陪护照料。手术后,检验报告中的异常值箭头上上下下,甚是触目惊心;几乎每个凌晨都要经历一遭突发状况,我接下疾病一句又一句冷峻的质问,手忙脚乱运用从课程与见习学来的思维而做出判断,组织起语言向医护人员汇报……
那时真是羡慕极了在学校纸上谈兵做分析病例练习的自己。现实里病情瞬息万变,没有课件供我参考,亦不会线性发展;谁也不敢保证解析与处理方式完全正确,唯有等时间的手翻开下一页。
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和护工阿姨一起捱过晚上,病房里彻夜开着灯——不仅为了方便观察情况,更是怕生命随遁去的光亮一并熄灭。我就像迟子建笔下的蒋百嫂,多想长啸“这世界上的夜晚怎么那么黑啊”,几近疯狂地恐惧暗处。
不敢去预设更不敢轻易落笔,可胡思乱想仍然占了上风,脑海里总是漂浮着一万幅告别的画面。虽然看过很多相关的书,明白该做好什么心理准备,但就算书籍让我着陆的方式再轻软,那也是一场足以毁灭万千生灵的剧烈撞击。
终有某天,其中一个场景,会从日之所思夜之所梦里摔下来,硬邦邦冷冰冰,砸得生活支离破碎。我不甘心,我还尚未学有所成,还不能娴熟地写出举重若轻的篇章,还没有让他们看到我工作的样子啊;也许在突然的某天,我就再也没了机会记录他们的故事,不是文字脆弱,是我太无力……
液体一滴一滴自输液瓶落下,仿佛在血肉之躯的管道中,运载与传输生命的神秘数据。人如果是机器就好了,没有情感、不会爱,修理时也不存在痛觉,信号可量化,一切按指令运行。可实际上呢,医学越来越发达,但也让我们看到了更多人类目前无能为力的疾病。它们对全世界的医生来说皆为难题,于我而言更是严重超纲;答案或许早就揭晓,我们可望却不可即,唯有拨拉着代表不幸的玻璃渣灌木丛,一点一点搜寻万幸,手上淌着鲜血,挫败感来得远重于成就感。
明明在几个月前,姥姥还那么健谈,每天必按摩、梳头,睡前拍着自己晃悠悠的上臂,咧开只剩两颗牙的嘴冲我笑道——“你看我,壮得跟小猪仔一样呀”;那时却虚弱得意识不清任人摆布。也许十年前,重症监护室里的姥爷,亦是被疾病欺负至此地步吧。我没有见过姥爷最无助的模样,但也是无法相信,原本白胖的姥姥,与面前那个疲惫萎黄的老者是同一人。这样的对比,任谁也接受不了。
以前一直计划着把一些人生大事统统写进篇章,可真正到大事临头,才发现语言多么稀薄。来不及沉淀,所有都是片段,而我连语句通顺都快无法保持,犹如术前签字时那支捏不住的笔。好不容易组了个提纲,却没有心情动脑写细节,更不知道如何修饰,几乎把粗糙的提纲直接挪成了正文。
虽然在社交软件里写下鼓劲的句子“了解最深最广的真相,就意味着同样要面对最为凌厉的风暴。天真地享受谎言带来的安逸,与站在山顶直视事件全貌,二者不可得兼。我必定选择后者,夺来书写生命账簿的笔,在骇浪之巅逆转涌潮”,很多人也告诉我问心无愧就好,但“无愧”是个太微妙的词,只能作为对别人的宽慰,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可能没有丝毫激荡。
……
——还好,还好,后来总算可以确认的是,姥姥手术比较成功,我们熬干了又一锅寒冬,升起了些情意与勇气,去“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固然有彻骨之寒,但是正因为有一场一场的寒冷,我们等来了寒冷后面的那个春天。一个又一个黑夜之后,我们等到了黎明。尽管冬天过去,还会有寒冬,我们从这周而复始的寒冷中,学会了坦然接纳这一切。大雪覆盖,大雪并未覆盖掉一切。寒风吹彻,寒风并未彻骨所有生命。”(来自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寒风吹彻,现世温暖》篇)
还是得留点情怀在的,哪怕过的是像牛羊一般只得大口吃草的日子,也必要从新芽里敏锐地啃出那一抹最早最清澈的甜。
春天依旧会来到大地上,来到所有蓬勃生长的生命中。轰响的泥泞也会燃起黑色的春天。当风被呼声翻遍,我们唯需坦然。
(未完待续)
最后编辑于 2023-08-23 · 浏览 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