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医生,我永远的遗憾是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身为医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
我的遗憾是。
故乡在遵义湄潭,茶叶之乡,黔北江南,一个青山环抱青山去的地方。
可一山又一山,却从未阻隔我还在孩提时的立志。
做个好医生。

幼时夏夜,和兄弟姐妹在院子中纳凉嬉戏,无聊时候便一起过家家。
因为年纪较长一些,玩什么、怎么玩,全由我说了算。
撇下一根细枝便作手术刀,树叶上钻一小孔,棉线一穿,就能当听诊器使。
于是,在很多个有着蛙声、桂香和风露的晚上,我若有其事地坐在竹编的凳子上,接诊了一位又一位“病人”。
因为和表妹家相隔很近,她又爱同我玩,所以她是经常来这里问诊的“患者”。
表妹性子平和,不爱争抢,有天在我拿卫生纸作纱布,认真帮她“包扎”好后,她突然问我。
“长大了以后你也会帮我看病吗?”
“当然会的。”
时间流转,那个院子里的“小大夫”背起行囊,跨过一山又一山,最后竟真成了一名医学生。
但叩开医学大门之后这才恍然发现,
原来医学生和医生,医生和好医生之间,隔着更多的崇山峻岭,只能咬着牙再一座座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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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军医大学学成后,如愿作了真正的医生,那段日子里,虽然挫败感是时常的事,但偶尔完美做成一台手术,就足以让我继续昂扬一阵了。
巧合的是,在学医刚有些小成时,表妹在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夜里找到了我。
“哥哥,这一次我真的成你的病人了。”
一声苦笑。
是癌症。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改变什么,我到现在仍希望,那晚的交谈只不过是童年夏夜里的又一场游戏。
因为那时她太年轻,我也太年轻了。
我的年轻,意味着医术有限、见识有限、渠道有限。
而这每一种有限,都让我失去了在和命运抗争时的筹码。

命运里真正的悲剧从不是骤然落下的,它只会一点一点侵蚀着我们的情感与生命。
见她挣扎、见她消瘦、见她苦痛,也见自己的无力,这是一个缓慢却又煎熬的过程。
最终并未见奇迹,人生的戏剧化,果真多发生在悲剧里。
彼时我手中的手术刀,就像童年手里握着的树枝一样,无用且无力。
每年去上坟时,桩桩件件又会在心头重演一次。
是的,时间从来没有为谁停下过,表妹的墓碑之后,是每年都会向山坡上延伸的更多墓碑。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有时会想,如果她所患的是今天依旧毫无办法的不治之症,我是否能凭着时间从这种缺憾里走出呢。
但不是,表妹当时的病症,放在今天的医疗技术与自己的能力下,我是有信心治疗好她的。
可是时间、命运,命运、时间。
少年时读上文所引的《项脊轩志》,读《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会觉得这是好凄美的爱情,令人感动。
可自己真正经历一遭后,实在觉得其中并没有半分浪漫化的东西,字字句句,都是无奈与遗憾,不仅只限于夫妻,对世上的任何情感都是如此。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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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月色清丽的夏日夜晚,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回不去了。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可还活在世上,作为医生,虽然自己的缺憾已知一生无法填平,但至少可以尽力地去减少别人的遗憾。
每逢还有渺茫机会的患者,就算他已经被多家医院拒绝,我都会去尽力再搏一次,不让他的家人抱憾终生。
纵使自己和科室都会冒着很大的风险,但这样做是值得的。
因为患者是实实在在的人,是从童年长成到现在的人,是会怀揣着理想与梦想的人,是被其他人永远牵挂、关爱着的人。
不须再若有其是地假装医生,也无需再折枝作刀。千帆过尽,现在或许可以放心地对你讲,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好医生了。
可是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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