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死神先生-第七章 我其实一直在这里
第七章 我其实一直在这里
“有时候也不理解现在,爱情在大多数年轻人的身上啊,就成了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凭什么。那以前哪有这个,我俩结婚的时候,房子从亲戚手里便宜买的,哪有什么蜜月啊,坐趟火车,去了个最近的城里,吃了碗面条,他给我买了根冰棍,那给我高兴的,哈哈哈,现在的标准啊,他活该一辈子光棍呢,哈哈哈。”
科里来了一位大娘,75岁,胆管癌晚期,身材消瘦,皮肤黄染,意识尚清晰。
“小大夫,我跟你说,我年轻时候可漂亮了,媒人三天两头去我家,什么大队长的儿子啊,我一个都看不上,就觉得他这个人吧,踏实,能吃苦,老实,能干,主要长得也浓眉大眼的,别说,跟你可像了,要不大娘也不能跟你说这些是不,就觉得呀,遇到你了,就像他安排的,这快死了,见到一回年轻时候的他。”
我笑了笑,“那我可没他好啊,您说这踏实能吃苦啊,我可比不上他,您要说我长得好看呢,我就勉强接受了,哈哈哈。”
“油嘴滑舌的,哈哈,别说,他啊,人前半个屁都憋不出来,就哄我的时候话可多了。刘大夫啊,我现在是不是可难看了。”
“怎么会呢,他要是在啊,他肯定不敢说,我呢,也不会说啊。”
“臭小子,是不是我真的可难看了。”我本来一句玩笑,大娘的神情竟然落寞了起来。
“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啊,在我和他的心里,您永远是最漂亮的老太太。”我坐在她的床边,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儿子有点事必须要出去一趟,托我没事儿的时候,帮忙照顾一下大娘。
大娘笑起来,“你说的也是,他敢说我难看啊,我打死他。你说他比我早走了几年,能不能在那边找别的老太太啊,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去找他,他虽然挺安分的哈,这玩应儿也架不住别人死缠烂打的呀。”
我笑出了声,“我给您打听一下哈,要是他真找了别的老太太,您怎么办啊。”
“他说我难看我都得打死他,他要敢找别的老太太,我给他从骨灰盒里打出来,哈哈。”
那天我夜班,大娘的儿子赶回来之后,跟我道了谢,说给我还带了晚饭。我跟他拉扯半天,一个劲儿地拿纪律说事儿,他说,“您总来陪我妈说话,我妈特别开心,我工作太忙,做不到您替我做的这些,我也知道我妈估计挺不过这一关了,您这样我也过意不去,红包您和您老师谁都不要,给您带个外卖也没多少钱,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要是没有您我妈不一定会遭多少罪......”说着说着,他有种要抱住我哭的趋势。
“谢谢您,我收了,我收了,快去多陪陪大娘吧,什么工作那么忙啊,都这个时候了,该停停吧,能找人替就找人替一替。”
“一当警察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吧。”他无奈的笑了笑,脸上写满了愧疚。
我想起了之前的张法医,肃然起敬。面前的男人四十多岁,一口叫我一个您。有的时候我不断地问自己,自己配得上这一份尊重吗?也许我们都没有那么伟大,这件衣服代表着只是一个职业,一个跟白领技术员一样能赚钱的职业。唯一不同的,我见到的,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或康复高高兴兴地回家,或直接离去,留给生者无尽的怀念。
我,更像是一个见证者,见证着他们命运的轨迹终于来到了终点,然后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宽慰自己,我做不了他们命运的改变者,但我会很荣幸,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
回到值班室,强哥习惯性地把转椅滑过来,小眼睛又眯了起来,“什么好吃的啊?”
“315家属给带的饭,让我陪老太太聊会天,哈哈哈。”
“你也是,什么事儿都干,别说,他带的啥啊,还挺香的哈。”
“您没吃饭呢吧。”我笑了起来,知道这老家伙话里有话。
“刚下手术,食堂也没饭了,你也知道,强哥胃不好,这手术室给的饭太次了,让护士长要走了还,你说我一大老爷们能跟她抢吗。”
“哎呦,那天小童姐的红糖水是不是您偷喝的啊。”
“什么叫偷喝啊,我当她面喝的!”
“哈哈哈,还热乎呢,您快吃吧。”
“你呢?”强哥看了我一眼。
“你没看家属给买的两人份吗,知道您也夜班,说了,给红包咱俩谁也不要,心里过意不去。”
“真是的,有啥过意不去的,干的就是这份活,就拿的这份钱,跟你说哈,这三十几个病房,你看看,有几个不是拖到不能再拖了才来医院看病的,翻来覆去都是钱的问题,给咱们额外的钱,还用个红包包起来,别人我管不了,我自己是受不了这个。你说咱们有几个胆啊,不给红包不救命,哈哈哈,那样的话老天爷也不能放过咱们呢。”
“哈哈哈,好了,吃饭,今天咱俩一起堕落!”
“吃什么这么香?”张姨又悄咪咪地溜了进来。
“你闻着味进来的吧?”强哥赶紧把一大口饭巴拉进嘴里。
“强小抠,名不虚传!”张姨白了他一眼,还竖起了大拇指。
“六儿,别怕,张姨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快吃,跟你说别跟这老家伙学坏了啊!”张姨笑了笑,我知道她就是进来开句玩笑罢了。
晚上很忙,护士没来得及买饭,强哥把手术室给的饭就给了张姨,强哥原本打算挨饿的。
我不知道生活该是什么样的,生离死别的,惨得很。
窗外雪花飘了起来,这儿也下了第一场雪呢。
格格,我想你了。
有时候,315的大娘会按铃找护士,问护士说,“小刘大夫忙不忙啊?”
几乎每次,我都会放下手头的病历书写,去陪她聊聊天。大娘很细心的,摸清了我们的规律,手术期间不叫,查房时间不叫,休息时间不叫,就看我夜班的时候,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她实在无聊,就想让我去陪她说说话。
“怎么了,大娘,有什么不舒服吗?”
“坐。”大娘的床摇起了30度左右,现在她只靠自己,坐不起来了。
“刘大夫啊,有对象没。”
我一拍脑门,心里万马奔腾。好不容易制止了张姨和孙主任等人的相亲攻势,却也逃不过热心的患者们。于是我心一横!
“有了!”
“哪家姑娘啊,我能看看吗?”
我心又一横,拿出了格格的照片,虽然被她知道我这么做,她可能不会给我留全尸。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格格最温柔了。
“真好啊。”大娘笑着,一边看格格的照片,一边看看我。眼圈竟然红了。
我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
“刘大夫你别介意哈,看着你们两个啊,我心里可高兴可感慨了,一晃啊,五十多年了。”她把照片还给了我。
“前两年,他先走了一步,病床前啊,他还笑呢,跟我说,先走的是他了。要是先走的是我啊,他自己都挺不过去。说的,就跟我好过一样。他走的时候啊,我没哭,之前都偷偷地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心里也排练多少次了,他怎么走的,他走了我该怎么办啊。结果日子来的那天啊,我就握着他的手,然后看着他们把他抬出去,到火葬场,火化,取回他的骨灰盒。然后我就回家了,那一阵子我可累了,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啊,我就喊,老头子,早饭做好了吗?然后我就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眼泪止不住了,哭着哭着就喊起来了。儿子出任务,回来看见我这个样,也吓得不轻,跟他媳妇儿商量,说把我接过去一阵子。儿媳妇儿也孝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我儿子也是的,当个警察,老婆老婆陪不了,老妈老妈陪不了,女儿女儿陪不了。”
“我老头子啊就说,我呀欺负他一辈子了,你说这欺负他不也得自愿吗。要不他每次都乐什么啊,哈哈哈,就故意惹我生气,然后我收拾他他就开心。就跟我一个人油嘴滑舌的。跟我是一样,跟儿子又是另一个样,给儿子教育的可好了,你看这大队长当的,多带劲,我儿子工作还认真,这点像他爸,儿子总说什么许国难许家,老头子就说没事儿,你妈许给我了。这老东西我不收拾他能行吗,哈哈哈。”
“他这么一走啊,就是真的走了。也还好,都一把年纪了,我知道可能没几年,我也去找他了。我就带着孙女长大,想想,这辈子,也挺值了。”
“你不忙吧,听一个老太太在这儿跟你瞎嘀咕,你烦不烦啊,哈哈哈。”
“不烦,怎么会呢。”
“这姑娘好漂亮啊,比我年轻时候好看!”
“没有,哪有您年轻时候漂亮,哈哈。”
“你们都真有福气啊,你可得把握住了,这姑娘长得真可爱,小圆脸,哈哈,我再看看她相片,有福气,有福气。”
记得那天我是哭着走出的病房,第二天,老太太陷入深度昏迷,第三天,死神先生来了,接走了她。我记得她还问我,“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
我偷摸把死神先生拽到一边,问他,“她老伴在那边,没找别的老太太吧?”
“哈哈哈,那老爷子,就在路的那边种花呢,说要给老太太,种出一条鲜花铺成的路。”
“哈哈哈,那边没有城管啊。”
“切,我们一伙子还帮着他一起种呢,等有机会我拿一朵给你啊?”
“别,这花收不起。”
“切,跟你说,那花可漂亮了,你都没见过。”
“废话,我见过还能在这儿站着?”
“快,别说了,老太太过来了,老头嘱咐我给她一个惊喜!”
“行行行,快去吧。”
大娘微笑着,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给我看过照片,她朝着我摆摆手,左手拿着一个搓衣板,据说是当年老爷子的神器。她神情落寞地看了看儿子一家,我知道,她们会倾尽所有保佑他们。
后来我知道,人们总是喜欢回忆。回忆过去,想从过去中看到未来。
因为回忆太美了吧,像一杯酒,喝下去就变得迷迷糊糊,沉浸于虚无,想着变成当时的自己,然后,去做那些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回忆里有太多的故事,有小时候的那条老街,有那条陪着自己长大的小狗,有让自己心动的男孩,有那个时光也偷不走的爱人,还有婴儿的那声啼哭,有着自己感动的热泪,有着自己肆无忌惮的欢笑,有那个,曾经活在过去的美好中的自己。
当上帝在命运的转折中按下终止当按钮,她们知道,这一生结束了,那些美好也都结束了,于是她们拼命地回忆过去,去抓住每一个人生中的美好,因为那些就是她们活过的意义,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名扬天下。
而是我爱过。
生命是一首诗,一首斑驳着梦幻,缥缈着光阴,描摹着笑容的诗。
爱很简单,说出来吧。
“格格!这边也下雪了呢!”
“你们那儿都下雪了,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呢。”
“是啊。”
“又一年了啊,以前,咱们都是长大了一岁,现在,咱们都是老了一岁,哈哈哈。”
“别,你老,我不老。”
“说这话要脸吗,啊,说谁老呢,找打吧你。”
“好啊,你来打我呀,给您报销来回车票外加餐饮住宿费,包您打的开心,打的放松,打的愉快。”
“滚蛋!”
“那我真滚了。”
“你敢?”
“好的,我不敢,格格最好了,最年轻,最漂亮,最温柔了。前两天,一个大娘夸你好看来着!”
“那是必须的啊,等会儿,你那边的大娘怎么看着我的?”
“我给她看您照片了呀?”
“你不是说,我是你女朋友吧?啊?”
“哪敢啊,格格。”
“说实话!”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