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的姥爷
姥爷是个勤快人。青壮年时,他能肩挑二百斤的谷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飞;能单手抡起铁锤,将木桩夯入坚硬的黄土。他手上的茧,厚得像树皮,裂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村人都说,这双手是铁打的。
后来他老了。腰弯了,眼花了,那铁打的手也开始发抖。田里的活计渐渐做不动了,他便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发呆。那山上有条沙土路,蜿蜒如蛇,是村里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路上常有牛车经过,轧出深深浅浅的沟壑,下雨天便成了泥塘。
那年冬天,村里要招养路工。一年给一千块钱,活计不过是填填砂坑,平平路面。报名的人寥寥——钱太少,活太脏。姥爷却欢喜得很,第二天天不亮就扛着铁锹上了路。我见他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棵歪斜的老槐树,固执地戳在天地之间。
从此,那截三里长的土路就成了他的命。天刚蒙蒙亮,他便提着竹筐出门,筐里装着铁锹、扫帚、一壶凉开水。夏日正午,太阳将沙土烤得滚烫,他蹲在路边,一粒一粒捡出石子;寒冬腊月,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他的脸,他仍一锹一锹铲着积雪。路上每道车辙,都记得他手掌的温度;每寸路面,都浸过他咸涩的汗水。
他的路段渐渐成了样板。砂土铺得匀实,路肩修得方正,连野草都被他拔得干干净净。过往的司机总要按两声喇叭,探出头喊一句:"老哥,这段路真平整!"他便咧开缺牙的嘴笑,皱纹里夹着尘土。年终评比,他的路段年年挂红榜,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土墙。那时他总爱背着手在路上踱步,腰板挺得笔直,像个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
水泥路来得猝不及防。压路机轰隆隆开进村那天,姥爷蹲在路边看了一整天。他看着机器吐出黑亮的沥青,看着平整的路面像镜子一样延伸。施工队的小伙子递给他一支烟:"老爷子,以后不用吃灰啦!"他接过烟,手抖得点不着火。
果然,村里只留下两个年轻养路工。主任来家里通知时,拎来两瓶烧酒。姥爷没说话,只是把墙上的奖状一张张揭下来,叠好收进木箱。那晚我听见他在里屋咳嗽,像一截枯木在风中断裂。
他开始喝酒。起初只是晚饭时抿两口,后来发展到清晨便抱着酒瓶坐在门槛上。他的眼睛浑浊了,手抖得更厉害,有次摔在院子里,半天爬不起来。路上偶尔有熟人问:"老哥,不去修路啦?"他便突然激动起来,指着远处的水泥路嚷嚷:"那叫路吗?硬邦邦的,连个脚印都留不下!"
去年清明我回村,看见他蹲在废弃的砂土路段旁。那段路早已荒芜,野草窜得老高。他用枯枝般的手指抠挖着残存的砂土,嘴里喃喃自语。我走近了听,原来是在数:"这段有个坑该填了……那边要垫些新砂……"
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像一蓬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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