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0 万人在等这种药救命,但没人愿意为他们生产
本文作者:二甲双胍
「确诊了!」
紧张急促的 24 小时后,上海华山医院终于确诊这一疑难病例:布氏冈比亚锥虫感染!
中午 12:30,中疾控寄生虫病所所长周晓农在第一时间取得了与 WHO 总部的联系。
下午 16:00,一场由中疾控寄生虫病所牵头,世卫组织总部、世卫组织北京办事处、华山医院感染科四方参与的电话会议,被紧急召开。
50 分钟后,病例得到 WHO 总部确认,并准许拨发药物。
次日凌晨,治疗的特效药物坐上了日内瓦直飞北京的航班,再紧急转机运送到上海虹桥机场 T2 航站楼,最后抵达华山医院感染科重症病房。
幸运的是,患者得到及时治疗,脱离险境。
然而,这场 72 小时生死接力中,全世界「缺」药的困境,背后却还有许多故事值得书写。
不难诊断的疾病
华山医院这一病例,确诊为布氏冈比亚锥虫感染,又被称作昏睡病,是一种由布氏锥虫引起的寄生虫病。因为由采采蝇叮咬传播,在非洲的农村地区常见。

锥虫生长周期(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因为这种疾病能导致感染者的精神状态和行为发生神秘的变化,非洲当地村庄的传说将之冠以巫术和黑魔法。在 1896 年至 1906 年的一次疾病大暴发中,刚果有多达 50 万人因这个疾病死亡。
这个病的症状通常有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血液淋巴阶段,病征包括阵发性发热、头痛、淋巴结肿大、关节疼痛和瘙痒。数周或数月后,伴随锥虫通过血脑屏障侵入中枢神经系统,疾病进展到神经系统阶段,称为神经期或脑膜脑炎期,进入疾病发展的第二阶段。
在第二阶段,由于寄生虫本身和它引起的炎症破坏了大脑的睡眠觉醒调节区域,患者的睡眠唤醒周期受到寄生虫影响变得毫无规律,这导致患者白天昏睡不醒,有的患者甚至长夜难眠。
值得注意的是,当该病发展至第二阶段后,若没有接受治疗,多数患者通常会于 3 年内死亡。
这就是这个疾病最糟糕的地方——因为它虽然好诊断,但却无药可用。
黄昏:救命的「毒药」
20 世纪末,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 36 个国家都笼罩在昏睡病的阴影下,每年有超 6000 万人处于这种疾病的威胁之中。
世界卫生组织 1998 年的报告中显示,当年约有 4 万例昏睡病报告病例,然而因为现实世界的复杂局势,真实数字可能是报告病例数的十倍之巨。
早期,昏睡病的一线治疗方法是喷他脒,这是一种双脒剂,作为广谱的抗寄生虫药,它通过被寄生虫摄取后浓缩,靶向攻击寄生虫的线粒体将之杀死,通常肌内或静脉给药,对于处于第一阶段的昏睡病通常都是有效的。
但这种药物对第二阶段的昏睡病却不起作用——它无法透过血脑屏障而杀死进入中枢系统的寄生虫。
最难的,就是这第二阶段的治疗。
1949 年,含有三价有机砷的药物美拉胂醇被成功应用于救治晚期昏睡病患者,成为了当时唯一有效的药物。

美拉胂醇注射剂(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然而,美拉胂醇作为一种剧毒药物,它所诱发最严重的不良反应——反应性脑病,致死率足足高达 50%。除此之外,还有导致腹痛、皮疹、瘫痪等副作用,最终导致大约每二十个接受砷剂治疗的患者中,就有一个因为药物的毒副作用死亡。
治疗的过程也很糟糕。由于注射液溶剂的强烈刺激性,注射砷剂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像是血管被烈火焚烧一样,患者都会大喊大叫。」
再后来,因担心副作用甚至死亡,许多人即使被诊断出患有昏睡病,也不愿意去医院就诊,这让疾病的治疗陷入无援的境地。
黑夜:「复活药」断供
伴随着医生们的不断尝试,他们终于发现原来被用作癌症治疗的依氟鸟氨酸(DFMO)也具有抗锥虫的活性,随之批准并注册用于临床,成为了当时唯一具有已知作用机制的临床使用抗锥虫剂。
因为对冈比亚锥虫引起的昏睡病效果显著,并且比起砷剂具有更好的安全性,这种药物一度被称为「复活药物」。
1990 年,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批准依氟鸟氨酸(DFMO)进入市场,商标为 Ornidyl,成为 40 年来治疗昏睡病的第一款新药。
随着这款药被写进推荐方案,锥虫病晚期的患者,开始使用依氟鸟氨酸作为砷剂的替代品,情况似乎在好转。
然而,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由于 DFMO 的治疗需要更大的剂量和更长的疗程,成本非常高昂,这对非洲国家来说是一笔极大的负担。上世纪末,基于 DFMO 治疗的单个病人花费大约在 700 美元,近乎天价。
在发达地区,这种疾病又极为罕见。也因此,该药被 FDA 认定为孤儿药,即一种缺乏有利可图的市场的药物——药厂不想做这笔买卖了。

图源:参考文献 12
1995 年,该化合物的制造商宣布打算停止生产,即使迫于压力的药厂勉强提供了额外的一万剂药物,但也只能用到 2000 年前后就会告急。
尽管后来世卫组织拿到了生产专利,但他们毕竟无法独立制造生产药物。而由于造价高昂,即便世卫组织的游说团队费尽努力,也未能找到愿意继续生产该药的厂商。
雪上加霜,生产另一种用于联合治疗晚期锥虫病的药物(硝呋替莫)的公司,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宣布停产。同时停产的,还有治疗第一阶段的药物苏拉明。
没有利益,就没有驱动力,理由其实很正当,但结果是残酷的。
更为讽刺的是,2000 年 9 月,百时美施贵宝公司(Bristol-Myers Squibb Co.)与吉列(Gillette)合作推出了一款用于治疗女性面部毛发过多的除毛霜——瓦尼卡(Vaniqa),其中的有效成分恰好就是依氟鸟氨酸。

图源:Vaniqa 说明书
换句话来说,锥虫病患者没法拿到的救命药物,在富裕的国家或地区,却可以作为化妆品被轻松获得。
黎明:复活「复活药」
治疗锥虫病,变成了一项任务。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在无国界医生组织游说下,世界卫生组织和安万特(赛诺菲的前身)签署了一项协议,其中包括在接下来的 5 年里继续生产 DFMO。
这项决定是有条件的。安万特每年将从瓦尼卡中获得 1% 到 3% 的专利费,相当于 6000 万到 1.8 亿美元,而其中的一小部分将作为 DFMO 生产的开销。
后来,世卫组织还相继与赛诺菲和拜耳等公司签署有条件的合作计划,为非洲提供了足够的治疗药物。
「复活药」,被复活了。
当然,与此同时,非洲也从来没有放弃自救。
2003 年,无国界医生组织捐出他们所得的诺贝尔和平奖奖金,与七个国际性的组织联合成立了 DNDi(Drugs for neglected disease initiatives),非洲国家得以开展了他们自己对昏睡病研究的征途。

刚果民主共和国国家昏睡病计划负责人坎德博士说:「从仅仅杀死病人的治疗到现在只需用药丸,我们已经走了十年之久。」(图源:DNDi 纪录短片《A pill for sleeping sickness )
非昔硝唑就是 DNDi 所研发的一种新的、用来治疗冈比亚型人类非洲锥虫病的口服药,这种药物安全有效且便于口服,于 2019 年被列入世卫组织《非洲人类锥虫病治疗指南》。
2021 年,据赛诺菲官网消息,非昔硝唑被美国 FDA 批准为第一个全口服治疗昏睡病的药物,用于治疗 6 岁及以上且体重大于 20 公斤的两个阶段的昏睡病患者。
此外,赛诺菲获得一张 FDA 授予的热带疾病优先审查凭证(PRV, Priority Review Vouchers),表示与 DNDi 共享 PRV 所带来的利益,并承诺继续向世界卫生组织免费提供该药物。

图源:赛诺菲官网
2000 年至 2018 年期间,非洲人类锥虫病新发病例数减少了 95%,而 2019 年和 2020 年报告的病例数分别为 992 例和 663 例。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足够的药物应对,这就是一种可以被反击的疾病。也因此,世卫组织将「2030 年阻断传播(零病例)」定为目标。
无利可图的困境
只是,和锥虫病一样,有更多致命的疾病其实在面临类似的困境:没有人愿意投入资金,去研究可以改善热带病治疗,或者克服对旧药物的耐药性的新产品。
根据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报告,在 1975 年至 1997 年之间,有 1233 种新药申请了专利,其中只有 13 种针对热带病——冷门疾病似乎总是无人问津。
即便是今天,在世界各种隐秘的角落,依旧有被忽视的患者,在绝望中等待着救援。
致谢:本文经 中疾控寄生虫病所 @小虫子大能量 专业审核
最后编辑于 2023-02-24 · 浏览 1.6 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