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升华——致敬王美英

导言

本科时，每当上解剖课，我既激动，又害怕。我被那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熏得直流眼泪。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大体老师——那种颜色、那种状态的尸体。老师说：“你们要好好爱护大体老师，像对待活人一样对待他（她），不能损坏神经、肌肉、血管，因为还有很多学生要用的。”没错，囿于传统观念，人们对捐献遗体供解剖之用还是不太能接受。

作为一名医生，常常会见证死亡，其中有不少患者让我终生难忘。而从医30多年，王美英是唯一一位直接由我亲手送到医学院解剖室的死亡患者。她生前要捐献遗体的决心坚定而无畏，而我除了敬意，只有无助，尽管我是多么想挽救她。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她，也一直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想着走进她的内心，追寻她的心路历程。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许正因为普通，我才更敬佩她、感谢她，而现在，允许我以此文深深地怀念她！

我是相信存在“心灵感应”的，就说王美英吧。

这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下午，我正坐在医生办公室里修改病历。那时候的病历还是手写的，遇上哪位医生的字写得潦草，还真的需要细细辨认一番——突然，我毫无来由地想起了王美英，心里思忖着：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王美英是谁？

她虽然和我同姓，但不是我的亲戚。她是我曾经的一位患者，初见时有60多岁，退休前好像是一名会计。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十多年且已累及肺部，那一次住院是因为呼吸困难。

她在住院期间，接受了糖皮质激素以及抗感染、氧疗等治疗后，呼吸衰竭症状得到了明显缓解。记得出院时，她说激素有副作用，因而拒绝带口服药物回家维持治疗——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记住她了吧。

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竟然再次住进了我们的病房。从住院医师采集的病史中我得知，此时距她上次在我院住院已经一年多了。

她的呼吸很急促，戴着氧气面罩，氧流量开到10升/分种，偶尔说话时拿下氧气面罩，血氧饱和度就掉到85%以下。查房时，我问她过去一年多的情况。她费力地说这一年多也没少住院，病情反复，而且逐渐加重。

想着几天前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她一事，就多问了一句：“那为什么没再来我们医院了？”她停顿了好一会。看她犹疑的样子，我马上加了一句：“不想说就不说了，没关系的。”她抬起疲惫的眼睛，好似下定决心般地说：“你们的技术是好的，但太'凶'了。”

病房里有3张床，王美英住在靠窗的那张。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旁边的其他患者和家属都听到了。他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并且打趣说：“哎呀，他们说话多耐心、多温柔啊，怎么会凶呢？”

王美英断断续续地说。她当时不想用药（激素），医生替她着急，语气有些强硬，以致她一半是害怕、一半是不好意思再来。这一年多来，她住过好几家医院，这次实在是病情危重，药物反应也差了，那里的医生就说：“你还是回到浙大一院去吧。”于是，她就又来了。

闻此，我心里难过。

很多时候，我们把“权威”“治疗必须”“是为你好”等理由强加给患者，却忘了患者也是有思想的人。

虽然因为专业知识的不足甚至缺乏，他们有些想法和做法显得无知、可笑，但这个不怕，我们不需要患者和家属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虽然他们的想法和做法有时候会让医生很抓狂，也很难共情，比如急性心肌梗死，那是有抢救“黄金时间”的——错过这个时间段，心肌损伤将不可逆转，甚至连命都不保，但有些家属在紧要关头却还要打电话咨询别人，等谁谁谁来再拍板——医生急火攻心也没有用。

还有支气管哮喘，很多患者因为吸入药物含有激素，就随便减药停药。殊不知，哮喘也是一种致命性疾病，而治疗吸入的激素剂量小（微克），全身副作用轻（局部吸入），想一想这个“性价比”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吧。

其实不然，有些患者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依从性很差——在门诊时遇上这样的患者，我往往会很绝望。

类似的例子有很多，但王美英不是这样的患者。她有文化，也能沟通，还有十几年的治病经验和体会。

在她的身上，医患双方的沟通交流似乎不存在什么大的问题，但为什么她竟然到了“害怕”我们的程度？我们只是缺少耐心吗？不，我们一定还缺少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在她住院期间，我们多次请风湿免疫科会诊。除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外，王美英还患有干燥综合征。为此，我们一起商量讨论，不断优化治疗方案。

然而，随着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肺源性心脏病）持续进展，大剂量糖皮质激素的使用，还出现了口腔黏膜念珠菌感染、夜间兴奋失眠、消化道出血、肺部感染（卡氏肺孢子菌肺炎）等并发症。

每一次需要签字告病危，我们除了常规地说“患者家属，请来一下”外，都当面告知王美英。虽然很多时候她说不了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但我们知道那是她需要的。

可惜，回天乏术。她自知时日无多，多次表达捐献遗体的意愿。我们以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后来联系到浙江大学医学院湖滨校区解剖教研室，领取了一份《遗体捐赠登记表》。

我扶着她的手臂，协助她在签字栏中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并办妥了一切相关手续。她因疲倦而失神的眼睛睁大了，因缺氧而发紫的嘴唇坚毅地抿着……最后，那天下午1：55，王美英的呼吸逐渐减弱，心率逐渐减慢，我们组织进行了抢救，虽然知道那是徒劳的。

3：30，“宣告死亡”。浙江大学医学院派了专车专人来到医院，我们一行人站在床前，向王美英的遗体鞠躬默哀，随后灵车载上她直奔学校的解剖教研室。

如今，她已去世多年，我一直记着她，想着她突破世俗的行动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心中油然升起无限的敬意。

就像我们在病程录中所记载的：“根据其意愿认真做好遗体自愿捐献工作并向其表达崇高敬意。”“加强对患者的关心和爱护，以表敬意。”这些都是我们的肺腑之言。

为医多年，我救治了无数患者，也目睹了诸多死亡。我想我们都应该怀有一颗悲悯、善良、仁爱的心，尽己所能，善待生命，也善待死亡。

我甚至想，那天下午我想起王美英的瞬间，是不是就是她动念想要再来浙大一院的时刻？我与她，终究是有缘的。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经常会想起她。只是遗憾当年没有现如今的肺移植技术，否则，我们的缘分会更持久一些。

致敬，大体老师王美英！

注：本文首发于浙大出版社《浙一路·陪你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