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凶
临近下班,接ICU同事电话,要给一位93岁老人取耵聍。实际上这种没有耳部炎症,又是危重病人,会诊掏个耳朵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可缘由竟是老人一个经久未面的女儿,过来看他反应迟钝后断定是耳屎堵住了,强烈要求会诊,ICU同事惹不起啊,也不知道为何他们对这种要求言听计从,这里不是福利院,也不是养老院。
接完电话心里未免有怨气。只好一边取消约好的顺风车,一边急急忙忙跑到ICU。在4床,见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挺着大肚子的护士带着我过去喊他名字,他勉强睁开粘液丝缕的眼睑,左右找了下人后歪着头看我们。护士说,你女儿要让掏耳朵,大夫来了,给你掏一掏。其实老人能听见,只是反映慢一些,他已经气管切开了,不能说话只能点头和摇头,为防止坠床,他的两只手臂也束在了护栏上。听了护士的叙述,老人慢慢摇头,面容表示不愿。护士说,不掏也得掏,这是你女儿的要求。她继续对我絮叨着说,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住院全报销,每月国家还给一万多,他家属啊,事事儿的,在家都不照顾,脚趾甲都这么长了也没人给剪,这平常见不着的女儿今天过来探视说,他耳朵听不见了,是耳屎堵着呢,你们该给他掏掏了。他们家属且不让他死呢,就盯着这点钱。
显然护士已经被折腾够呛了,怨气比我还深。我听后心里唏嘘不已,本来有些情绪,倒是一下子平复下来,然而却突然感到难过。我打量老人,头发花白稀疏,眼球深陷,干净的娃娃脸,慈善亲和,我觉着他躺在我面前闪着光,床旁都是他去世的战友过来陪着他,苍天有眼看着我,这种敬畏与荣幸让我不能轻举妄动,可怎么着昔日的英雄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是这岁月和无情的人情冷漠。我趴在他耳边大声说,我给你轻一点,一会儿就好,行不行?老人没点头也没摇头,护士直接说,来,来,掏!她机械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头,动作麻利、娴熟而专业。老人没有抵抗,我于心不忍,老人不同意啊,他的表情是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情愿,包括插着气管套管躺在这儿,如果不是我过度解读,他可能早已经心灰意冷想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只因他的家属想让他过他们所谓的舒服,坦率地讲,就是为了他每月一万多的钱,他是摇钱的工具。
我还是动手了,来了也是来了,掏一掏也没什么不好,我找了个瞬间说服自己的世俗理由:让他将来干净地离开,让ICU的同事少一些和家属沟通中的麻烦。开始很顺利,他也配合,后来因为部分耳屎较深,略硬,有段过程产生疼痛,他就开始挣扎,反复摇头,喉咙里喊出的声音含糊不清,护士像按着不听话的孩子,言语呵斥,动作甚至开始有些粗暴,慌乱中还拍了他的头,老人呲着牙,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扭曲的表情欲哭无泪,我才发现我错了,我这是在干嘛呀?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为什么不编一个理由告诉他女儿不能掏,尽管这个合理的理由那么好编。我提着耵聍钩怔在那里不动,护士急切地说,赶紧掏吧!我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根本没有必要!我说不能掏了,我编了一个再掏会损伤耳膜的理由给护士,让她告诉老人的女儿。我摸着老人的头,不掏他也就很平静,问疼不疼?他用力挤出声音来说,有点疼。护士在旁埋怨,哼,有点疼也不坚持坚持就出来了?老人貌似微笑了一下,他大概神智有些错乱,像个傻子。我来回抚摸着他光滑的圆脑袋安慰着,不掏了不掏了。护士则扭着她的大肚子,拖着掏出来的黑褐色,巧克力一样的耳屎,走过去和她的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惊呼,天哪,这么多的耳屎!你掏的时候是不是很过瘾?!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去你x的,我感到我成了被拉下水的帮凶,这个世界不知道让我更愤怒还是更悲伤,五味杂陈。此时我低头看他闭上了眼,平静地没有一丝表情,夕阳的金色余晖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他的内心没有波澜,抑或是什么都不屑。